宫玉振:中国传统竞争哲学的钻石模型 -凯发k8天生赢家一触即发

观点

宫玉振:中国传统竞争哲学的钻石模型

 

 

今天对话的主题是中西竞争战略对话。要理解中国人的竞争战略,首先要理解中国人的竞争哲学。竞争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,无论是政治、经济、军事还是国际,都是如此。围绕着竞争这一社会现象,中国古人早就从不同的角度做过深入的思考,并发展出了一整套独特的竞争哲学。理解中国人的竞争行为与竞争战略,一定要理解中国人的竞争哲学。

 

 

中国传统竞争哲学,基本上由以下这些学派构成,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竞争,共同构成了中国人的竞争观,影响着中国人的竞争行为,直到今天。

具体来说,就是儒家:以道义为核心的竞争哲学;法家:以力量为核心的竞争哲学;道家:以耐心为核心的竞争哲学;兵家:以策略为核心的竞争哲学。道义、力量、耐心、策略,四者构成了中国人理解竞争的四个维度。我称之为“中国竞争哲学的钻石模型”。

 

儒家:以道义为核心的竞争哲学

 

首先是儒家。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仁,仁就是爱。儒家关于社会竞争观念的基本看法,是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”,是“以天下为一家,以中国为一人”。在儒家看来,从本质上来说,人类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和谐的、良性互动的、相互依存的,而不应该是紧张的、冲突的和对立的。一体意识与和谐追求是理解儒家竞争观念的基础。儒家思想以天下大同为自己的文化理想,以协和万邦为处理同周边民族与国家关系的基本原则。从孔子开始,儒家便对人性持一种乐观主义的信任态度,对一种充满人性价值的人类良性互动关系抱有热切的期望,这在孔子的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的信念中有充分的体现。在宋明理学家那里,这种热切的期望又上升到了天人合一、万物一体的境界。程颢说:“仁者,以天地万物为一体。”

在这种情况下,儒家思想在竞争上的基本价值观就是追求和谐。“礼之用,和为贵,先王之道斯为美” ,这是有子的和谐观;“保合太和,乃利贞” ,这是《易传》的和谐观;“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” 这是《中庸》的和谐观;“德莫大于和” 、“天地之道而美于和” ,这是董仲舒的和谐观。对和谐的追求,可以说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传统。这就是中国人竞争观的一个重要特点,竞争本身不是目的,竞争是为了达到和谐合作。

简单地说,儒家对竞争的理解表现在:第一,和谐是世界的本质。和谐是宇宙的基本状态,而竞争和冲突则不过是一种不自然的失序与失衡而已,是没有永久意义的。第二,和谐是世界变化与发展的趋势。世界上的确存在相异、相对、不合、敌视等现象,但儒家认为整个宇宙、人类社会、个人生活的大方向基本上是趋于和谐与统一的;宇宙与人生经验中的冲突、缺陷、矛盾,都是一种过渡现象而已。第三,和谐是竞争的最终目的。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中,和谐与善是一致的,而竞争冲突则是与恶联系在一起的。只有为了和谐和善的竞争,才有价值上的合法性,才是可取的竞争。

我把儒家的竞争观叫做以道义为核心的竞争哲学,在儒家看来,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君子之争为道义之争,小人之争为利益之争。好的竞争应该是君子之争,也就是应该出于道义的目的,使用道德的手段,并应该受到道德的规范。儒家相信道德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,用孔子的话,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。说白了道德就是力量。所以孟子说“仁人无敌于天下”,强调“以德服人”。儒家总体来说相信的是道义的价值,和道德的力量。

儒家竞争观的价值在于,它将人类向善与合作的可能性充分地揭示了出来。《论语》的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、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强调的是竞争中的利他精神和道德自律。《易传》的“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”,强调的是竞争中的宽厚品格。《中庸》的“万物并育而不相害,道并行而不相悖”,张载的“仇必和而解” ,强调的是对于人类和平、和谐及其人类的共同命运的执着,代表了一种伟大的王道精神。这都是中国文化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。

不过,对“和谐”与“一体”的过分强调,也使得儒家思想从总体上也表现出了贬低冲突与竞争的倾向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中国人一谈起竞争,就本能地认为是一种不道德、不正常、不光彩的行为。希望人与人、国与国都是一团和气,相互礼让,即使争的话也是君子之争,礼尚往来,是在道德规范和约束之下的竞争。中国人不太愿意承认彼此利益竞争的存在,即使有竞争也不太轻易撕破脸皮,这很大程度上都是受儒家的影响。

儒家的竞争观,如果说双方都是谦谦君子的话,都有强烈合作的意识的话,都出于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的善意的话,应该说是绝对是可以达成博弈论中所说的正和博弈,合作博弈。这显然是最好的竞争境界。也是中国人所追求的理想竞争。然而现实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君子,求利同样是人的本性。曾国藩早就发现了儒家这种竞争观的局限性,他说君子愈让,小人愈妄。君子越让步,小人反而越狂妄,小人会把君子的让步看成是软弱,因此得寸进尺勒索更多的利益。曾国藩和李鸿章在近代中国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发现“洋人论势不论理”。在一个强权主义的时代,你不可能用道德来一厢情愿地感化信奉弱肉强食的西方列强,没有实力的道义有时候会一钱不值。在列强的船坚炮利之前,没有实力你就只能委曲迁就、步步退让。这就是儒家竞争观所遇到的最大困境。

 

法家:以力量为核心的竞争哲学

 

如果说儒家的竞争哲学追求的是和谐,法家的竞争哲学则是直指现实。在诸子百家中,法家是公开承认竞争存在的学派。与儒家和谐的追求不同,法家认为这个世界本质上就是竞争的世界。争什么?争利益。靠什么来争?靠实力。所以韩非子说这个时代是大争之世。刘向说战国的时代是捐礼让而贵战争,弃仁义而用诈谲。是一个非威不立,非势不行的时代。

韩非子讲得非常直白: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,非圣人之治也。在这样一个大争的时代而用儒家那套谦让的规矩,一点儿用也没有,是迂腐的行为。在法家看来,人类的历史就是竞争的历史,上古竞于道德,中世逐于智谋,当今争于气力。竞于道德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,我们这个社会就是靠实力说话的,力多则人朝, 力寡则朝于人。有实力,别人就屈服于人,没有实力,就只能屈服于别人。这是一个丛林社会,国家生存的唯一途径就是富国强兵。

法家其实特别像我们今天国际关系理论中的现实主义学派。现实主义认为,国际社会是一个无政府状态下的自助体系,各个国家都是以权力为手段来实现国家的利益,国际伦理和道义没有太多意义。在这样一种强权状态下,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对抗的关系,为了安全和生存,国家必须依靠自身的力量,而且只有当自己的力量强于对手时才会觉得安全。

与儒家相比,法家的竞争哲学在我们今天看来功利而冷酷,但却很现实。竞争固然需要道德的规范与追求,但竞争也需要有强大的实力为基础,而决不能单纯依靠他人的善意。否则只能平时袖手谈心性,临危一死报君王。国家之间也好,组织之间也好,人与人之间的职场也好,毕竟都是靠实力说话的。在竞争的环境中,实力比什么都重要。敢战才能言和。竞争以利益为目的,以实力为基础,以斗争求生存,这是法家的清醒与现实之所在,也是法家竞争哲学的意义之所在。

但是法家的竞争观也有问题。过于看重竞争,过于看重眼前的利益,过于强调对抗,过于相信实力,有时候会让你陷入狭隘与蛮横之中。在法家的眼中这个世界的竞争本质是一种零和的博弈,要么胜利为王,要么失败为寇。为了竞争而不惜付出一切代价。因此往往就会陷入你死我活的竞争升级。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,如果你打败了所有的对手,但自己自己损失惨重,如果你取得了天下,天下已经残破不全,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呢?国家竞争、企业竞争、还有人际竞争,我们都会看到这样的例子:不断升级的恶性竞争,一步步演化成竞争者的彼此伤害,最终使得竞争的舞台上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。竞争的目的是什么?就是为了打败对手吗?不是的,理性的竞争,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种更有利于长远发展的良好环境。竞争不应该是简单地对抗与冲突,使用相互伤害的手段,只能陷入更大的恶性竞争。

 

 

道家:以耐心为核心的竞争哲学

 

如果法家的竞争观关注的是冲突的胜负,那么道家的竞争观所关注的是长远的发展。换言之,如果法家是从空间的维度理解竞争,道家就是从时间的维度理解竞争。

老子观察过自然界中生命演化的一个现象:“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坚强。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坚强者,死之徒;柔弱者,生之徒。”人活着的时候,身体是柔软的,死了的时候,就变成僵硬的了。草木欣欣向荣的时候,是柔软的,花残叶落的时候,就变成干枯的了。其原因,就在于“坚强”的东西已经失去了生机,而柔弱的东西,则充满了活力。尽管新生者要经历很多的挫折,很多的磨难,但未来一定是属于新生事物的。真正的战略家,可以从柔弱的表象看到“其力不可量”的前景,从而看到希望,看到未来。

所以老子说,“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。”“柔弱胜刚强”。为什么柔弱可以胜刚强?所有刚强的东西都有其致命的脆弱性,柔的东西才有长久的生命的力量。

从竞争的角度来说,柔弱之所以胜刚强,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“柔弱则不争”。老子再次从自然中的现象悟出了这个道理,这次是水。他说:“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……夫唯不争,故无忧。”

“不争”并不是一味地消极退让,而是在条件还不具备人情况下,不妄为,不强争,只有这样,才能达到“不争而善胜”的目标,“天之道,不争而善胜”,也就是说,“不争”实际上是一种高级形式的“争”, “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”。 人不与争,则可以养精蓄锐,潜藏待机,一旦时机到来,时至而动,争则必得,争则必胜。老子事实上是在竞争中引入了时间的维度,把竞争看成了一个力量的此消彼长而不是力量的直接对抗的过程。

在这种情况下,把握力量转化、力量消长的节点就特别重要。老子说:“动尚时”,范蠡说“圣人不巧,时反时守。”一定要待时而动。道家因此发展出了避敌锋芒,韬光养晦、保存实力,后发制人、以柔克刚、以弱胜强的一整套竞争理念。

 

 

春秋时期著名的战略家范蠡正是运用这套理念指导了吴越之争。他曾经警告急于复仇的越王勾践,“天时不作,弗为人客;人事不起,弗为之始。今君王未盈而溢,未盛而骄,不劳而矜其功,天时不作而先为人客,人事不起而创为之始,此逆于天而不知于人。王若行之,将妨于国家,靡王躬身。”对方没有天灾,就不要发动进攻;对方没有人祸,就不要挑起事端。现在君王没有等到国家殷富,就采取过分的举动,没有等到国势强盛就开始骄傲。没有多少付出就开始夸耀自己的功劳,对方没有天灾就开始发起进攻,对方没有人祸就开始挑起事端,这样违背天意而失掉人和。君王如果这样做,必然会危害国家,损害自身。 “时不至,不可强生;事不究,不可强成。”时机不成熟不可以贸然行动;规律没有把握,不能逆天而动。而一旦时机来到,“得时无怠,时不再来;天予不取,反为之灾。”

从竞争战略的角度来说,道家提供的其实是一种大战略的理念。强调的是自制、低调、守柔、待机,而不是一味逞强。道家对中国人竞争理念最大的影响,是不要仅着眼于一时的胜负得失,更要着眼于长远的力量消长。不要仅着眼于一时的你死我活,更要着眼于不断演变的大局,而这就需要竞争者一定有足够的战略耐心,要学会隐忍、克制与耐心地等待。事实上,克制与耐心本身就是好的竞争战略的高贵品质。

 

兵家:以策略为核心的竞争哲学

 

兵家所从事的是战争,这是竞争的最高形态。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兵家,可以说专门研究就是在对抗环境如何取胜的策略,具有极强的操作性,所以我将其称之为以策略为核心的竞争哲学。孙子兵法是中国人的竞争理念、竞争智慧的最集中的体现。

有意思的是,中国的兵家在竞争哲学上受到道家的影响是很大的。道家认为最好的竞争是不争,兵家认为最好的胜利是全胜。六韬讲全胜无斗,大兵无创。这反映了兵家对于竞争最高境界的理解。所以孙子讲:“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。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。”百战百胜,不是高手中的高高手。不用打就能赢,这才是高手中的高高手。乍一看,孙子的理念,好像跟我们平常人的观念不太一样:百战百胜,多好的将军啊!哪一个管理者不希望自己手下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啊?为什么孙子说“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”?

“百战百胜”的重心在哪里?“战”。“战”就是对抗,就是冲突。不断地通过对抗、冲突的方式来取胜,一定会给你带来巨大的消耗。战争中经常有这样的例子:你赢了眼前,却输掉了长远;你赢了局部,却输掉了全局.管理中也有同样的情况。我们身边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朋友:口才极好,辩才无碍,又好胜之心很强。跟人家辩论的时候,一定要争出个胜负高低。结果呢?

你跟客户辩论,赢了辩论,但你失掉了生意。你跟领导辩论,赢了辩论,但你失去了生存的环境。你跟团队辩论,赢了辩论,但是你失去了别人的支持。你跟家人辩论,赢了辩论,但你伤害了感情。

过于陷入局部的争夺,反而会失去对全局的把握能力。用对抗的思维去处理事情,即使赢了,往往也是残局。

竞争者当然要关注竞争与对手。但是过于关注对手,你的眼光就会被对手所限制。太强的竞争与敌对意识会限制你的视野和格局,影响你的判断与思考,以及你的策略选择,让你陷入跟对手较劲的死结中不可自拔。

如果你回顾一下你自己或者周边朋友的职业生涯,你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。刚刚入职的时候,或者刚刚开始创业的时候,你经常会看重每一场的胜利,并且为了每一场胜利都是不惜代价,全力以赴。但是时间长了你会发现:并不是每一场胜利都那么重要,也并不是所有的胜利都只有通过对抗的方式来取得。有时候非对抗的方式,甚至合作的方式,会让你代价更小,成本更低,赢得更多,结果更加完美。

所以在兵家看来,最好是不用打就能赢,要打的话,就要用智慧去打。这就是孙子所说的“上兵伐谋”。所以中国人对竞争的理解,不是简单的实力的对决,而是智慧的较量。

因此就有了兵法的这些原则:五事、七计、全胜、先胜、任势、击虚、诡道、出奇、并力、主动、机变、先知等等。这些原则,其实就是让你更好地用战略来赢得竞争。兵家关于竞争的指导也就因此具有极强的操作性。这也就是为什么孙子兵法会被认为是一种竞争的经典著作。至于如何用这些原则去赢得竞争,时间关系我就不细讲了。我在中信出版社出的新书《善战者说:孙子兵法与取胜法则十二讲》中有具体的展开,感兴趣的朋友不妨可以一读。

 

 

 总结

 

总结一下儒家、法家、道家、兵家,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中国竞争哲学,同时也构成了竞争的四大要素:儒家,道义。法家:实力。兵家:策略。基辛格在谈到世界秩序时曾经说:“秩序永远需要克制、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间的微妙平衡。”事实上他是揭示出了竞争的三大要素:实力、耐心、道义。这三大要素最终表现在竞争行为上,一定会体现为策略。

    力量、道义、耐心、策略,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,构成了中国人理解竞争的四个维度,事实上也是好的竞争战略所应该包括的四大要素。这四个要素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竞争哲学体系,我称之为中国传统竞争哲学的钻石模型。

 

 

这一体系可以帮助我们在动荡的时代里,超越一时一地的喧嚣,更好地从长远和根本上把握好自己的竞争战略,从而把握好自己的命运。

 

(本文为宫玉振教授在北大国发院emba论坛第44期——“中西竞争战略”对话活动上的主旨发言)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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